薩羅馬湖超馬戰記

　

大腳丫吳萬寶2011/8/16

 

 

一、

 

「超馬就是吃和喝的比賽，再加上一點運動與看風景」，Sunny Blende（Born to Run, 天生就會跑，頁351）。

 

二、

 

一篇馬拉松心得感想，大概只要三到四頁就可以。長了，會變得無趣；若比長更長，會令人生厭，寫那麼長做甚麼？尤其是在圖片與影像盛行的時代，長落落的文字引發不出往下讀的興趣，除非是村上春樹的馬拉松。老實說，這一篇感想也真的寫得太長了。原本只想寫短篇的就好，沒想到一開始寫，就停不下來，只好一直寫下去。

 

感想真的太長，如果看到這裡，想要打住，不想往下繼續讀，那麼上網看大腳丫長跑協會阿華田、小語、小江副總、柏青哥、麻辣麵等一竿子愛馬人的相簿部落格，相信你可以大概了解這篇戰記在說些甚麼。如果那些加起來可能一兩千張的相片，還無法滿足你的好奇心，那麼就往下讀吧。文章很長，因此，開頭也要拉得遠一點，就以羅馬獨裁者凱薩（Gaius Iulius Caesar BC 100-44）為起點吧。

 

三、

 

西元前47年5月27日，凱薩的部隊僅用了四小時的時間，就在哲勒（Zela，今日土耳其齊勒Zile)擊敗 Pharnaces II 國王的部隊。在凱旋之路上，一塊盾牌上刻著三個拉丁文「Veni, vidi, vici｣（我來、我見、我征服），藉此凱薩想展現出，他是多麼輕易、快速，以及毀滅性地擊敗Pharnaces II。當然，用這三個各有兩音節的拉丁文來比喻薩羅馬湖超馬，是有點不倫不類。但，如果把它改成，「我來 我見 我完成｣，或許可以說說這一場既期待又怕受傷害的超馬。

 

那麼就從「我來｣說起。

 

四、

 

其實，薩羅馬湖超馬已略有耳聞，會裡傳男兄、大修兄、再乾兄等馬場老將都已經歷過那一個聞名遐邇的100K。尤其是傳男兄，不僅熱中跑馬，且極力促進台日兩方的跑馬情誼。透過他的牽引，國內跑者在日本各大馬拉松賽場皆留下美麗的足跡，去日本跑馬已經成為國內跑馬愛好者必遊的聖地。

 

2011年1月18日，大腳丫網站的論壇上出現徵召前往薩羅馬湖超馬的勇士（或者還覺得跑得不夠多的瘋子？)：

 

組隊背景：去年的千歲馬拉松大家玩的非常盡興、回程的飛機上，記得對大家的承諾今年一定要再組隊參加、最近跟我們可愛的領隊：張智軫小姐討論結果、以及一些會員要求、希望能夠參加SAROMA湖100km超馬賽、所以最終就決定參加該場賽事。

 

帖子一出，會內各方人馬奔相走告。三分鐘後再乾兄拔得頭籌，與夫人成為第一對登記的佳偶。原本此次賽事，會內設定只報名50公里組，但禁不住眾多好漢的遊說，楊總終於首肯開放100公里組報名，且最後連他自己也被眾人慫恿，首度參加100公里馬拉松。我自己起先只是旁觀，每日不時上網注意報名人數。1月22日，名額剩下18個；隔天剩13；再隔天（24日)，紅色的大字提醒著9名，欲報從速。一路看到這裡，心裡想實在不能再觀望下去，先報名再說。再者，坤堂兄一再遊說，希望可以一起去北海道跑馬。4個鐘頭後，額滿關門。

 

網路報名簡單，要通過家裡老婆大人和小朋友那一關，老實說是有點難。尤其是2008年祈福100公里後，感冒連咳三個月，耳鼻喉科醫生雙手一攤，要我去醫院照胸部X光。照完，醫院醫師看著X光片，也是雙手一攤，莫宰羊。從此只能跑50公里以下的馬拉松。這一次報名有先斬後奏的味道，但還是得讓家裡人知道。晚餐，「我已經報名北海道超馬｣，我說。女兒問：「你要去跑50公里的？｣「你老爸是去跑100公里，他說超馬，你沒聽出來？｣老婆大人回了這一句後，一口接著一口地吃飯。兒子則是默不作聲，這種氣氛，還是不要發聲才好。其實老婆大人是為咱家的健康著想，但沒跑過馬拉松的人永遠無法體會為什麼我們對馬松會瘋狂到幾近「自虐｣。不久後，國內出現關山100馬。禁不住阿華田的慫恿呼喚，一時沖昏頭也報名。

 

又是晚餐。「我報名關山100公里超馬｣，我說。女兒說，「把拔，你要跑兩個100公里的，不會太多嗎？兩個選一個就好了。｣老婆大人看了看，說：「兩個選一個｣。就這樣，北海道超馬至此塵埃落定，關山超馬則留給阿華田和阿萍姐享受去。薩羅馬湖，我來了。來，總得要有些準備。

 

五、

 

從1月24日報名到6月26日比賽日止共約22週，為了能夠順利完成100公里超馬，除了上網蒐集相關資料外，還擬定一個22週的計畫。說是計畫，其實只是個22週的路跑紀錄，並非是什麼練習課表。計畫裡有兩次長跑，希望能夠跑上60公里（或6個小時)，每週的跑量希望可達100公里或10小時。計畫擬定後，就應「按表操課｣，但我從來就沒有達到預定的目標。沒有任何一周跑超過10小時，甚至有好幾週的跑量從一小時多到三小時不等。兩次長跑，一次只跑了5小時；另一次更慘，4小時40分就鳴金收兵。因老婆大人在暨南大學兼課，故我選暨南的校園作為練習長跑的場地。暨大校園一圈約5公里多，同時多處又有樹蔭，校園內有家統一超商，車又少，是個頗為理想的練習場地。但兩次練習下來，都敗給炙熱的太陽。原本以為暨大位於山區，氣溫應較平地為低，沒想到太陽一露臉，溫度頓時升高，中午時分可以把人給烤焦。

 

還有，小江教練為關山馬，號召兩次長跑練習，但這兩次我皆無緣與會。楊總、敏昌兄也準備溪頭長跑之旅，可惜是在我跑完暨南的隔天，是無力與會。沒有參加會裡的三次長跑練習，總是影響對薩羅馬湖的信心。

 

國內有關超馬訓練的資料不多，十八尖山阿財哥部落格提供的超馬訓練參考資料可說是欲跑超馬者必參考的資料。[1] 儘管因過於疏懶而沒有按表操課，光看網站提供的超馬練習資料都會覺得很過癮。另外，大修的部落格也提供個人的六週訓練課表。看大修的每日和每周跑量，滷肉腳如我者，做不到就是做不到。雖是如此，上網看看，偶爾交換點意見，也可消弭一些憂慮。[2]

 

22週的計畫，總共跑了多少小時？稍微統計，共跑了132小時又15分鐘，平均下來，每周只花6小時在跑步上。換算成公里數，寬鬆計算，大約只有60公里。每週只跑60公里，還可應付應付42.195公里的馬拉松，但有能力完100公里的超馬嗎？焦慮感油然而生，且離6月26號的日子越近，落馬的擔憂越來越強。

 

跑步的量明顯不足，但裝備卻不可輕忽，簡單講，兵雖不強，但馬總得要壯吧。該準備些什麼呢？左看資料，右聽建議，就從擬定作戰表開始。這一招是從郭居恆老師哪裡學來的。2008年祈福100，郭老師製作一張小巧精美，外加複貝的時間表給我參考。時間表打兩個洞，用小紅繩串起來，綁在手腕上，每10公里隨時檢查自己的配速。可惜那時因經驗不足，只想趕快跑回終點，毫無配速的概念，時間表並沒有多大幫助。

 

根據薩羅馬湖超馬的七道關門時間，自己製作一張12小時50分完成100公里超馬的配速表：

     

里程	Local Time	累計	Lap	里程	Local Time	累計	Lap
21K	07:15	2h15	2h15	70K	13:35	8h35	1h15
42K	09:40	4h40	2h25	80K	14:55	9h55	1h20
50K	10:50	5h50	1h10	90K	16:20	11h20	1h25
60K	12:20	7h20	1h15+15	100K	17:50	12h50	1h30

 

幾點說明：

 

1.      累計時間是完成里程數的最遲時間，如50公里必須在5小時50分內完成。

2.      54公里處，大會設有休息站，該站預計停留最多15分鐘。

3.      Lap是依據大會提供的關門時間參考表，所設定的每公里配速時間。50公里後，隨著體力下降，每公里所花的時間隨之增多，如70到80公里，每公里配8分鐘；最後10公里，預計每公里配9分鐘。

 

如果可以按表操課，一切順利的話，肯定是可以完成的。這張配速表需要特別注意的地方是在80公里處，因為80公里的大會關門時間是當地時間15：00，配速表定14：55通過，距關門時間只剩5分鐘。如果80公里之前延遲過多，這一關恐怕會過得驚險。

 

這張配速寫在一張名片上，並用證件套裝起來，放在嘉義老爺盃馬拉松送的隨身包裡。這一個不大不小的腰包相當好用，裡頭還準備放能量包、小瓶凡士林、防曬乳、近視專用的外掛太陽鏡片、小包面紙，還有兩千日圓，準備用來喝咖啡的。原本想帶MP3，以備50公里後疲憊時提振精神用，考慮再三，還是把它留在家裡。

 

大會在54公里處設有休息站，提供飲食、換衣鞋的服務。到底要不要換衣服和鞋子？如果要，那麼要換什麼樣的衣服和鞋子。這個問題想了很久，也四處打聽老鳥的經驗。大致說來，有以下幾點：

 

1.      名列前茅型：都不用，跑就對了。

2.      老鳥型：可以準備，但如果跑得很順，就不要換，免得越換越糟糕。

3.      謹慎型：應該要準備，且鞋子要大半號，因50公里後，腳會略為腫大。

 

最後決定在54公里休息處，換上鞋子和跑步衣褲，也會把擦勞滅放在那裡，以備不時之需。

 

最後的問題是，當天要穿什麼跑？短褲或長褲？背心或T-Shirt？要不要戴帽子？那袖套呢？舊鞋還是新鞋（出發前一個星期，還跑去買一雙新跑鞋，只跑過了一次就準備穿它上陣)？這些問題真的困擾著我，因為參加的是100公里，更因為地點在北海道，氣溫通常比台灣低很多。面對這些「小｣問題，左思右想，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乾脆全帶去北海道，看情形隨機應變。還有一個小考慮：要不要帶著相機跑？思考再三，還是以跑步為重，免得因取景而延誤時間，被關在門外，那可划不來。更何況又沒有阿華田邊跑邊拍邊玩的本事，還是專注在跑步上。好啦，該準備的應該都已經準備了，如果還有不足，也只好看著辦。

 

六、

 

6月24日早晨四點，準時被鬧鐘叫起床。盥洗後，整裝前往愛買集合。四點起床搭車，其實已經算是恩惠了，往常都是兩三點起床，再去愛買搭會裡的專車，前往南北二路的各大馬場。和上次沖繩馬拉松一樣，這次也是老婆大人起個大早，專程載我去愛買搭車。會裡的專車從興大出發，沿途停靠烏日、愛買、豐原和苗栗，然後一路駛往桃園機場。

 

在愛買集合時，每個人的臉上洋溢著興奮的表情，言談間卻透露些許不安。話題都集中6月21日到23日會裡的留言版上的留言。從21日軒豪的祝福與楊總的「一個都不能落馬｣的回應算起，一直到23日大修的小雨衣叮嚀為止，一共有18則與薩羅馬湖有關的留言。留言的主旨圍繞在怎樣才能跑完100公里，當然，也夾雜著落馬(或者跑輸大修)都要往湖裡跳的瘋言瘋語。

 

集合時間到，車也來了，怎不見秘書長？眾人左等右等，還不見他出現，乾脆把車開往他家，直接在門口堵人。幾分鐘後，果然在門口接到秘書長，原來是前晚有應酬，耽擱了一些時間。豐原、苗栗陸續有會友上車，但因安全逃生緣故，遊覽車拆掉靠逃生門的兩個座位，致使最後上車的華萍二老無位可坐，阿華田只得坐在後排的台階上。

 

在駛往機場的路途中，楊總致歡迎詞，導遊智軫小姐則交代旅遊注意事項。敏昌副總卻與眾不同地當起「賣鹽昌｣，大力推銷沖繩產品馬拉松專用鹽。該鹽號稱可以補這個，也可以補那個，總之是跑馬者的必備良品，傳男兄極力推薦，會裡多人也已紛紛訂購。說完，敏昌副總隨即每人分發兩包，就當作體驗用。

 

車上眾人嘻哈說笑間，不知不覺，抵達桃園機場。在智軫小姐的安排下，大夥順利辦理出關手續。8點40分，華航CI 130班機搭載一行47人前往日本北海道千歲機場。

 

七、

 

日本，去過三次；北海道，在電視上看過N次，北海道巨型牛奶麵包吃過一次，實際上是從未到過。聽說，風景很漂亮，尤其是薰衣草盛開的季節，簡直美得不像話。當飛機安全降落，滑行，停機時，心情是興奮的。走出空橋，抬頭一看，寫著「到着｣的指示牌竟然有五種語言，分別是英文（列於日文下方）、簡體中文、正體中文、韓文，以及俄文。俄文？不清楚為什麼北海道千歲機場的指示牌會寫上俄文，和北方四島有關嗎？或許吧！

 

大夥陸續出關，極像第一次出門遠足的小朋友，東看西瞧，拿起相機左拍右拍。有人走遠了，要集合還真不容易。拖著行李，走出機場，迎面而來的是陣陣涼風，不是那種盛夏解熱的涼風，而是會讓人想穿上外套的涼風。車出千歲機場，去年跑過千歲馬拉松的會友們，以過來人的口吻說著，「這裡我們有來過，那裡我們有去過，這邊是千歲馬拉松的起跑點，然後跑向…｣。

 

車行在北海道的公路上。其實，車開到哪裡，要在哪裡停留，我完全不在意。團體旅行的好處之一是，不需要去理會行程，只要遵守領隊的吩咐就可以了。尤其是智軫小姐費心安排這一趟超馬之旅，當個聽話的小學生是應該的，也是最簡單的。遊覽車上沒有台灣必備的卡拉OK，於是從會長起，大夥輪流自我介紹，兼談報名本次100公里(或50公里)的原因和期許。說到底，每個人害怕的東西都不太一樣，但一聽到要拿麥克風對眾人說說話，卻是人人都躲。只是這一次可不太一樣，不，是完全不一樣。每個輪到拿麥克風發言的人，個個都說個不停，而且還笑語連篇。尤其是金書會長，那一口「彎來彎去，愛來愛去」的台灣國語，再配上幽默風趣的腦筋急轉彎，眾人不樂歪也難。看來，大腳丫內真是臥虎藏龍。期間，耀石兄使盡看家本領，說學逗唱樣樣都行。

 

報名50/100公里的原因各有不同，有人是舊地重遊，有人是自我挑戰，也有人被「威脅利誘、慫恿下海」，更有人想創下最佳個人成績。只有進順兄的答案與眾不同，是「被騙來的｣。原以為報的是半馬，卻沒想到此半馬非比半馬。車行在高速公路上，車外風景一片青綠，車內笑聲陣陣不斷。

 

說到綠，一直覺得日本的樹特別的綠，是那種看了不會得近視眼的綠，是那種遠離塵囂，令人心曠神怡的翠綠。或許是日本的空氣太乾淨的緣故，綠方才顯現出真正的本色。日本人愛木頭，為了建築和生火煮食，以前曾大量砍伐森林。直到百年前幕府終於禁止伐木（因為總有一天會砍光，智利外海的復活節島就沒有這種意識了，致使島上的人最終滅跡，所謂樹倒人亡），才使日本成為全世界森林覆蓋率最多的國家。對我來說，日本的綠應該和希臘的藍齊名。

 

車行到岩見沢（Iwamizawa）休息站，下車上廁所。岩見沢是個小小休息站，裡頭的東西可真不少。要不是時間不多，很想來碗拉麵，嚐嚐道地的日本味。大夥小解後，拍照、購物，還有排隊買冰淇淋。吃冰淇淋竟然成為北海道之旅的團體行動。

 

續行到不知名的小鎮（小鎮當然有名字，只是我不知道而已），大夥起鬨要到藥妝店，此時不買待何時。智軫小姐和非常有禮貌的司機先生商量一下後，拐進路旁藥妝店。哎呀，大夥那股衝勁，真的是跑步人才有的。只見加油團的大嫂們和參加超馬的小姐先生們一馬當先，一步衝進藥妝店，更神奇的是一步到位。沒幾分鐘，架上的特定藥品一掃而空。偷偷瞄一下藥妝店內的店員小姐們，個個花容失色，神情緊繃。倒不是因為遇上一股搶匪，而是碰上一團「上車說笑，下車買藥」的台灣日製藥品愛用者。好幾人的手提籃內幾乎是滿的，問為什麼買這麼多，答案一律是「親朋好友託買的，而且指定品牌，好用ㄟ！」。結帳櫃台並沒有大排長龍，只是苦了，不，應當是樂了櫃台小姐，在地的顧客大概沒有這麼大手筆的吧。出了藥妝店大門，每個人的臉上洋溢著幸福滿足，彷彿來北海道的主要目的就是到藥妝店掃貨！

 

藥妝店裡的貨品真是琳瑯滿目，應有盡有，就連腦袋瓜想像不到的小東西，藥妝店都有得買，而且種類繁多。郭台銘先生曾說：「魔鬼藏在細節」，日本人應該是個善於抓鬼的民族，因為他們對細節的重視，簡直到匪夷所思的地步。

 

北海道的薰衣草在台灣是出了名的美，到北海道不是看薰衣草，就是賞雪。大腳丫這一次遠征北海道，因為是夏天，當然看不到雪，是有看到薰衣草，卻沒看到最漂亮的薰衣草花。沒辦法，抵達富良野時，花季還沒開始。大夥只好賞草，腦海中盡量想像繁花盛開的美景。

 

車行到美瑛町十勝岳溫泉區，也是第一晚的住宿地。抵達時，飢腸轆轆，下完行李後，集中置放於櫃檯邊，陸續往餐廳走去，享受日式自助餐。對於我這個台灣胃來說，日式自助餐還有點不太習慣。不過，既來之，則吃之。管它端出甚麼，只要在盤子內的，都可以夾來吃。飽餐一頓後，和同房室友進昇兄剛步出餐廳之際，偶然回頭，看到夕陽正落於遠處山峰，兩三秒後旋即隱沒在黝黑的山後。「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李商隱對好景難長的感慨，好像不太適用於北海道，因為這裡的黃昏很長。一直到晚上十點，天邊都還是亮的，凌晨三點天邊也是亮的，彷彿夏天的北海道是個不夜島般。凌晨三點的晨光像鬧鐘一般地敲醒我，望向窗外，天亮了，該起床了嗎﹖五點團訓（還是五點半？），大門口集合，楊總昨天晚上說。現在才三點，再窩一下吧！

 

八、

 

楊總怎麼還沒有出現，不是說好五點團訓嗎？一夥人聚在大廳門口說著。陣陣冷風從門外灌進來，真的很冷，會發抖呢。著長褲，穿外套的早已在門外做操；穿短褲的還是擠在門內。楊總終於出現，大夥陸續步出溫暖的大廳，迎向冰涼的清晨。智軫帶隊，往哪兒跑了？長的，短的？甚麼長的短的，是跑長的步道，還是短距離的步道？最後的答案是長短都不跑，爬樓梯。有人嘀咕，明天就要跑馬了，今天還要爬樓梯？最後的最後，大夥還是爬上通往火山觀測站的樓梯。

 

上了平台，四周頓時開朗起來，一千多到兩千公尺的高山歷歷可見，山頭還有白雪。再來往哪兒跑？眾人意見分歧，只見小江教練勇往直前，再乾兄和我尾隨在後，其他人則在智軫小姐的帶領下四處參觀去也。和再乾兄以最慢的速度邊跑邊聊，聊馬拉松，聊左側的大片牧草園，聊日本的道路品質。前方小江教練的身影越來越小，沿著道路左轉，消失在一片樹林後。他會不會繞太遠了，我問。不會，他知道甚麼時候回來，再乾兄說，我們回去吧。

 

吃完早餐，整理好行李，又是出發的時刻。大夥在旅館前照相，「大腳丫，照團體照ㄡ」，楊總喊說。照團體照ㄡ，竟然成為北海道之旅的必做功課，每到一地，楊總總會喊：「大腳丫，照團體照ㄡ」，大家也跟著喊：「大腳丫，照團體照ㄡ」。只是這一次的團體照多出兩個人，原來是智軫的父母開了兩百公里遠的車，前來探望愛女，還帶了單路，真是天下父母心。

 

離開旅館時，智軫父母和旅館人員立於路旁揮手送行。我們的車往前行駛，迴轉，再度經過旅館時，他們還站在路旁揮手。日本人會送你，一直送到看不見為止，楊總說。這一幕在專門播日本節目的電視頻道看很多，沒想到實際情況竟然也是如此，日本人也特多禮了吧。這是多禮，還是對客人的尊重？腦袋不禁開始想了起來。

 

離開旅館，不到數公里，到了一處優美的藍色水潭，據說是火山爆發後的堰塞湖。行走在林間步道，湖水湛藍，林木蓊鬱，有如仙境一般，哎呀，如果早上晨跑到這裡不知該有多好！到了溪流岸，只見楊總又拿出那一百零一條大布條，喊著說：「大腳丫，照團體照ㄡ」。大夥也跟著喊，「大腳丫，照團體照ㄡ」。先是全體合照，再來是50公里組，接著100公里組，最後是加油團。所謂團體照，自然是全體集合後留下一個到此一遊的紀錄，但北海道的景色實在迷人，總是有人流連其間，趕不上團體照。

 

車行在北海道鄉間小路，說是小路，路也真小，大部分都是兩線道。要是在台灣，各地的民意代表不積極爭取拓寬道路才怪。台灣的馬路越蓋越寬，到處都是路，蓋住了土地，使大地不再能夠呼吸，雨水也不再滋潤。車子越來越擠，路燈越來越多，紅綠燈越來越密，等待的時間也越來越久，到頭來我們花在等待的時間簡直是長得不得了，生命可是苦短喲。車行到一處無柵欄的平交道，司機停下來，左看右看，確定無火車後，再通過平交道。智軫小姐說，日本交通法規規定，平交道前一定要停下車，左看右看，再搖下車窗，聽聽有無火車的聲音，確定沒有火車後，才能通過平交道。在台灣，她如（日本）法炮製，卻被後車按喇叭，從此知道在台灣該如何開車。聽到這裡，不知道該稱許台灣人的聰明，或是疑惑日本人這麼死腦筋，不知變通。

 

到北海道的第二天可真是個旅遊天，北海道姑娘智軫小姐帶我們看了該看的，也去了台灣團不太會去的景點，有台灣姑娘開設的民宿、四季彩の丘花園、有如雲霄飛車軌道的公路、層雲峽瀑布。中午在層雲峽國際觀光飯店用餐，餐廳緊鄰溪側，一面聽著溪水湍急聲，一面用餐，真使人胃口大開。餐桌上的定食，一人一碗飯，對大腳ㄚ來說，一碗飯哪夠。於是服務小姐趕忙拿兩個小飯鍋去裝飯，裝滿後拿回，四五個人蜂擁而上，一下了鍋底朝天，又趕緊拿著空鍋去裝飯。唉，這樣子是緩不濟急的。此時，只見一位女服務員雙手抱著一個大飯桶，吃力地走過來。大夥見此景，不禁用力喝采，我們是出了名的飯桶隊，這位日本小姐可真體貼，反應快速，一眼看出我們的名號。用完餐，離去時，飯店人員站在門前揮手送別，一直到兩不相見。車往層雲峽瀑布駛去。

 

層雲峽瀑布各有驚人的名號，如「流星」，如「銀河」。這個以銀河為名的瀑布，讓我想起李白的詩《望廬山瀑布》︰「日照香爐生紫煙，遙看瀑布掛前川。飛流直下三千尺，疑似銀河落九天。」後兩句當然是文人誇張的形容，不過，瀑布既以銀河為名，或許真的和李白那首詩有關，只是我沒有去深究，因為耳邊又傳來，「大腳丫，照團體照ㄡ」。部分隊友已經坐在「流星瀑布」前供人照相的第一排座椅上，正招呼不遠處尚在其他瀑布流連忘返的夥伴們。

 

專車又上路，休息站短暫停留，買杯咖啡解解饞，提個神後，直奔湧別綜合體育館。未到體育館前，先在一處很像運動公園的地方，放大夥下來疏通筋骨，順便小解一下。北海道地廣人稀，連運動公園也是地廣人稀。光是舖有短草的場地大概就有兩個足球場那麼大，而且外圈還鋪設PU跑道，兩邊各再加上涼亭和孩童遊戲區，而住家就隔一條馬路。不遠處，高度可能只有幾百公尺的小山連成一線，很像一道屏障，護衛著山腳下的居民和這一片廣大的運動場地。楊總站在一旁和一位日本小孩說一些我聽不懂的日文，小孩則是咯咯笑。三位小朋友跑了過來，四人便一起玩了起來，嘰哩呱拉說著我還是聽不懂的日文。好像在玩官兵抓強盜，看起來年紀比較大的男孩正在分配角色。望著稚嫩的臉龐，看他們興高采烈地在草地上奔跑，藍天，遠山，這不正是每個小朋友都應該要有的童年生活嗎？場景如果轉回台灣，這四個小朋友會在哪裡玩？公園？騎樓？客廳？社區？中庭？馬路？我們哪裡有這樣廣闊的草地，任小朋友盡情遊戲其間？東海草原，別開玩笑了。

 

九、

 

湧別綜合體育館看起來不高也不大，隨著智軫小姐走進室內，興奮地找到自己號碼所屬的物品領取處，所有的物品已經依號碼，井然有序地排列在地板上。領了紅藍兩個專用袋、紀念衫和一疊資料，看到隊友們正在入口處桌上「搶」本屆的大會海報。當我正想拿時，最後一張卻被小語拿起，看她高興的樣子。再仔細一瞧，原來這些海報是「義」取的，旁邊放一個小罐子，寫著我看不懂的日文。但從其中的漢字推敲，可以得出個大概來︰主辦單位希望拿海報回家當紀念的人，可以自由樂捐，所得將全數捐給福島災難戶。海報不是白拿的喲。

 

走出體育館，走廊兩旁的布告欄上釘著幾張簡單的加油紙張。大小不一，以手寫的居多，應該是親朋好友為認識的親朋好友加油打氣用的。看到這些簡易的加油單，雖然不是為我加油，也真倍感窩心。體育館外，亞瑟士等跑步用品專賣店已經擺好架式，就等著報到的選手掏錢出來掃貨。來到這裡，當然應該買一點紀念品回家。再乾兄介紹長袖紀念衫，說不錯穿，一來是紀念，二來是台灣較少見到跑步用的長袖衫。趨前一看，原來長袖衫是要預訂的，背面的空白處會再補上完成時間，等跑完後交貨。再補上完成時間？我會完成嗎？猶豫再三，算了，不知明天的結果會如何，猛然下訂，搞不好，買回的長袖衫背面一片空白。

 

轉往其他攤位，隊友已經買了起來，短褲、運動帽、腰包、束小腿的長襪等等。我看過來，再看過去，就只買了一包能量包和兩小包Gel。通常聽見人說，跑步是最簡單和最經濟的運動，只要換上一雙跑鞋，穿上短褲和T恤，就可以跑了。對只跑三五公里，以健身為目的人來說，跑步的確是項簡單又經濟的運動〈我兒子就屬這類的，他還穿我的鞋子呢〉。但對我們這群愛馬人，事情往往不是直腦筋想的那麼簡單又經濟。

 

跑步不簡單。跑步如果簡單，也不會有那麼多人，寫那麼多有關跑步的專業書，教我們如何才能跑得既不受傷，且輕鬆愜意成績好；跑步更不是經濟的運動。大夥可以回家數一數究竟鞋櫃裡有幾雙跑鞋，衣櫥裡有多少件跑步穿的短褲、背心、長短袖運動上衣、運動長褲和外套、運動帽、腰包、毛巾，以及多得一蹋糊塗的運動襪。跑步用品真是多得「族繁不及備載」。除此之外，南征北討的報名費、車資﹙或油錢﹚，偶爾再加上夜渡資，更別提出國拿金牌這檔事，誰說跑步是最簡單和最經濟的運動？當然啦，也有返璞歸真型的，馬場常見的拖鞋大師大概就屬這一類。一雙拖鞋不過十來塊，身上穿的也不是甚麼名牌的動動衣褲，照樣跑得嚇嚇叫。

 

我們這一群世俗凡人，花了這麼多的銀子和時間，跑步所為何來？我想，哲學的問題就留給喜歡思考的人去傷腦筋。不是不用大腦，是腳太忙了。當雙腳正忙時，腦袋會忙得一片空白，而我就喜歡這一片空白。哈，原來跑步是為了專注於跑步。

體育館外的跑步用品攤位琳瑯滿目，應有盡有，逛這些攤位的確可以增廣見聞，要不要買卻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掃完貨，離開湧別綜合體育館，往北見市前進。旅館距離大會起跑點足足一個鐘頭以上的車程，這意味著短短的睡眠，早早的搭車。往北見市途中，小小一段約十幾公里的路程與明天的賽道相重疊。每當看到里程標示（35KM、40KM）時，車內發出「跑到這裡35公里」的驚嘆聲，或是看到流動廁所，也會發出「這裡有流動廁所」的尖叫聲，彷彿流動廁所是個了不起的藝術裝置。待看到薩羅馬湖本尊時，車內相機喀嚓個不停，嘴也不停地讚嘆著：好大，好美。此時，耳邊響起智軫小姐的親切叮嚀︰「日本人很守規矩，男生不可以在路旁尿尿。因為道路旁邊是農田，所以不可以尿尿。在台灣，男生都在旁邊尿尿，在日本不可以。」智軫小姐這一番帶著日本腔調的國語〈或者北京話〉，直敲眾家男子野性底最深處。不可以在旁邊尿尿，成為眾人謹記在心的禁忌。

 

隨著夜幕低垂，湖上飄起一層薄霧，車也離開薩羅馬湖，往北見市駛去。距會場一個鐘頭以上的車程，實在有點遠。也沒辦法，會場附近的旅店好像早在半年前就被預訂一空，薩羅馬湖超馬盛名遠播由此可見。今晚夜宿北見市北見飯店，晚餐則是日式燒烤吃到飽。說到吃到飽，大概是最違反馴化後的人性，或者也是最符合人類的本性。工業化國家裡，大部分人的問題不是營養不足，而是吃得太多；相反的，在與大自然搏鬥的時代，吃到飽反而是得以繼續生存的保證。有時，不是我們需要，只是想要而已，吃到飽就是最好的例子。其實，安排吃到飽是智軫小姐的好意。一來，要找到容納大團體用餐的地方不容易；二來，明天就是百K日，吃飽一點也是應該。智軫小姐的好意不僅於此，晚上下褟處還是每人一間單人房（夫妻檔當然同房），讓大夥都有個好眠。

 

在吃到飽店，或許是出於習慣，有人拿了好幾盤肉要來燒烤一番。我則是盡量拿義大利麵、馬鈴薯和炒飯等，希望這些碳水化合物可以轉換成明天的動力。金書會長坐在隔桌，只見他大口吃，如果這時有酒，想必也會大口喝酒，很像大漠血性男子。看他們大口喝酒吃肉的樣子，如果是三百年前，會是逐鹿中原的豪傑。

 

吃飽喝足，回到飯店已經九點。梳洗、整理明天需要的東西，其餘裝入行李箱帶上車。明天穿短褲，大腳丫T恤外加背心，手戴自行車用袖套，既可防寒也可防曬，腳穿舊鞋頭戴帽，脖子順便圍上一條頭巾（可以擦汗兼洗臉）。隨身腰包裝外掛式太陽眼鏡、能量包、敏昌副總提供的沖繩鹽兩包（20公里使用一包）、快用完的防曬乳，以及一小瓶凡士林，外加兩千日幣，如果需要買咖啡來提神的話，還有那張最重要的配速表。大會提供的55公里處紅袋子，裏頭裝毛巾、跑鞋和穿過一次的襪子、跑褲和T恤、Gel兩包，以及一條擦勞滅。終點的藍袋子裝跑完後換裝的東西。一切準備就緒，還有沒有漏掉甚麼？再檢查一遍，腰包、紅藍色專用袋、明天穿的衣服，好像沒有漏掉甚麼。睡覺吧，已經十點半了，可是要凌晨兩點起床的。

 

十、

 

一覺醒來，感覺睡了很久，可是一看錶，才十二點半。天啊，才睡兩個鐘頭，離兩點上車也還有一個半鐘頭！再窩一會兒。

 

十一、

 

上車時，窗外一片漆黑，有點冷，智軫準備的麵包和三角飯糰也是冷的。吃吧，昨晚沒準備今早賽前早餐，飯糰吃下肚肯定會有飽足感。參加100公里的夥伴們陸續上車，各自選個好位子，默默地吃飯糰和麵包。麗娟小姐也起個大早，要和敏昌兄一同前往起跑點。人員到齊後，非常有禮貌的司機先生發動車子，慢速行駛在不怎麼明亮的北見市。不久之後，出了市區，進入一片漆黑的鄉間路。此時，天際邊露出藍光，好像大地即將從夜裡甦醒過來。看看手錶，也不過才兩點半多一點，怎麼天就開始變藍了？

 

坐在車內，閉眼裝睡，其實也睡不著，但閉著眼總會有睡著的時候，更何況此時是半夜呢。今天該怎麼跑呢？想著想著，也沒甚麼答案。馬拉松，不就朝著終點一直去。只要嚴格遵守配速表，不要落後，應該不會落馬才對。睜開眼睛，窗外一片昏暗，再閉上眼睛。這一次不再想了。約莫四點時分，車停了下來，睜開眼睛，下車。薩羅馬湖超馬，我來了。

 

十二、

 

很冷，超冷。小江教練、進昇兄、周醫師、國鎮兄連同我等七八個人躲進排球館避寒，其他人則在車上補眠。排球館裏頭已經聚集幾十名參賽者，看來都是東方臉孔，可講的話完全聽不懂。有人在拉筋，櫻花妹多半在化妝（或者是擦防曬乳），大多數人不是圍在一起聊天，就是找個好地點拍照。隨著起跑時間接近，進排球館的選手越來越多，快要擠爆了。賽前小解已經成為起跑前的儀式，何況智軫小姐一再交代不可以在路邊尿尿，所以該去找廁所解放一下。

 

出了門，外頭一大片草地，看到流動廁所，正要邁步前行時，怎麼那麼冷，而且還冷得發抖。室內室外的溫度差這麼大！邊發抖，邊小跑步去廁所，再小跑步回到溫暖的排球館。原來外頭那麼冷，難怪全擠進排球館。大夥圍著聊天，小江教練穿上愛迪達雨衣，並交代每個補給站都要吃和喝，前20公里的補20到40的，20到40的補40到60的，依此類推。一定要吃，不然缺乏動力來源，後半段可會跑得很辛苦。聽著聽著，尿意又來。今早又沒喝多少水，怎麼又想要尿？想尿，一定要去尿，網路資料這麼寫著。只好又走出室外，還是那麼冷，不同的是，流動廁所前已經大排長龍，還有工作人員指揮著。每當有人出來，工作人員都會喊說「小一個」或「大一個」。剛開始還聽不懂，又不能不排隊（日本人可是個排隊的民族）。看著工作人員的喊叫，再配合空出來的廁所的標示，終於弄懂他的意思：「小一個」意味著小號一個空位，「大一個」自然就是大號一個空位。懂了之後，就容易多了。

 

接近起跑時間，大夥先來個團體照，三位百K女將（曉鶯、阿桂和小語）和七八位壯丁，再去交紅藍兩個袋子。往起跑拱門走去時，一路細看日本跑者的穿著，只能說甚麼樣的運動服飾都有，其中比較顯目的是短褲加束褲的兩件式搭配。這種穿法在日本妹的身上相當好看，但男生這麼穿卻有點奇怪。拱門後方已經擠滿參賽選手，綿延數十公尺。兩線道上都是人，個個神情雀躍。這裡擠不進去，再往後走。人真多，比台灣任何一場馬拉松的參賽者都要多（台北ING或富邦號稱十萬人，其實是唬人的，每個內行人都知道）。好不容易找到個空隙，擠進去後，卻難以動彈。旁邊陳建志和一位日本老者聊了起來，老者說他去過台灣，住過台中，還跑過太魯閣。小語拿著相機，又來張團體照。教授，我們要跑在一起，阿桂這麼說著。我們要跑在一起，國鎮兄也這麼講。「我們要跑在一起」彷彿成為對抗薩羅馬湖超馬的最佳利器。

 

看看手錶，接近五點，好像沒有長官致詞，也沒有鳴槍（至少我沒有聽到）。只聽到前頭一陣吶喊，紛紛舉起雙手鼓掌，起跑了。要消化長長的人龍總要一些時間，我花了兩分又十九秒才通過拱門。今天的100公里從這裡開始起算。

 

十三、

 

隨著人龍慢慢跑著，先繞著綜合體育館四周的道路，再往第一個折返點跑去。體育館道路四周，參賽選手的各類加油團紛紛佔據有利位置，拿著或舉著各式各樣的加油旗、牌和道具，興奮地為選手加油打氣。看著這一幕深受感動。在台灣，加油的人當然有，咒罵的也是一堆。在日本，長跑是一種文化；在台灣，通常在星期日舉行的路跑活動，大多時候是惹人厭的活動，因為交通管制妨礙部分人工作或做生意。「你們吃飽閒閒在那裏跑步，我們還要工作，被擋下來，工作怎麼辦？」「到底要擋多久？」

 

跑在人群裡，速度快不到哪裡去，也無法快，更不應該快，今天要跑100公里，不能快。楊總、國鎮兄、再乾兄、小語、三口組等，我們要跑在一起，我們是跑在一起。賽道為兩線道，人一多，顯得相當擁擠。路面看起來不錯，少有坑洞，路中分隔線沒有反光鈕，無須擔心會像在台灣一樣踢到反光鈕而跌倒。不過，車道上倒是壓出兩條輪胎凹痕，跑起來一凸一凹的。

 

跑不到五公里，尿意又來了。真是的，怎麼有那麼多尿？跑在一旁的楊總說：「我不相信日本人真的那麼守規矩，不會在路旁尿尿。我等著看。」我說：「你會看到路旁有人尿尿，不過那人卻穿著大腳ㄚ的衣服。」說完，兩人哈哈大笑。就在這個時候，突然看到穿著黃色自行車外套的敏昌副總從一旁樹叢竄出。「我就跟你說吧，是個大腳丫的」，我說。敏昌副總邊跑邊辯解：「賽前，人太多，沒去尿。日本人也沒那麼守規矩，他們去尿，我就跟著去尿。」至此，大夥鬆了一口氣，有需要時是可以在路旁尿尿的。於是就有人招呼去尿尿吧，走吧。

 

跟著人龍慢慢跑，一邊聊天，一邊欣賞風景，心情盡量放輕鬆，今天的目的是完成。到了一處轉彎處（往湧別漁港的方向），往前一看，哇，好長又好擠的一條人龍。經過漁港時，三口組的建志開玩笑地說：「糟糕，湧別會不會變成永別？」漁人出港，面對茫茫大海，有時真的會是永別。我們只是路過，湧別是擁抱離別，不是那個永不再見的離別啦。

 

往第一個折返點前進。快腿們陸續從對向車道跑來，沒看到去年的冠軍，也沒看到小江教練。從身旁跑過的日本跑者們，身材中等勻稱，步伐頗大，速度快。看到快腿們經過，眼睛亮了起來，心情也跟著舒暢起來，真好看，這就是運動之美。眼見對向的跑者越來越多，意味著折返點不遠了。繞過第一個折返點後，終於可以知道，我們究竟位於人龍的哪一個部位。老實說，應該在後腿的地方（假設龍有四腳），因為沒幾分鐘，來向賽道上已經是人員稀疏。過沒多久，看到殿後車，或許離我們有三四公里吧。

 

轉回湧別市區時，路旁民眾夾道歡迎兼加油打氣，和幾位小朋友擊掌，享受著「甘巴爹」的優美旋律。又想上廁所！也真是的，才在路旁尿完沒多有，現在怎麼又有尿意。瞥見左側路旁孰悉身影，似乎在排隊等著上廁所，仔細一看，原來是小語和阿桂。這裡人多，忍著。往前跑，看到熟悉的排球館，原來我們繞了一圈，趕忙進流動廁所。出來，回到賽道，一身舒暢，而且也不再那麼冷。趕上敏昌副總和國鎮兄等人，敏昌兄說，走，上廁所去。四五個人往路旁空地去，我則獨自前行，從此就都一人獨行。

 

十四、

 

抵達10公里的標示牌，花了1小時又8分鐘，按照配速表，這意味著下一個11公里必須在1小時又7分鐘之內完成。必須趕點路，加點油。到了10公里的水站，拿兩杯飲料，一杯是Amino，另一杯是水。Amino喝起來不像舒跑，但得配著水喝，順便抓一顆酸得很的酸梅。向前大概3公里後，開始進入湖區，也可看到快腿們從對向車道跑來。這次終於看到去年冠軍，人長得高大魁梧，不太像長跑的體型。看著看著，又生尿意。天呀，怎麼又想要尿尿，只好找個樹木稀疏處解決。

 

到15公里處，花了32分鐘，每公里約6分25秒，算起來比前兩個5公里快了那麼一些。15公里處，有廁所，也有水站。吸了一大口自帶的能量包，再喝Amino和水，有點飽。離開水站，往前不到兩公里，又有尿意。怎搞的，是天氣冷，沒流汗的緣故嗎？要是這樣下去，哪得尿多少次？忍一下。邊跑，邊看對向車道的快腿跑者們，每個人都神清氣爽，絲毫無倦怠或疲憊感。這時的我還沒到20公里水站，而他們已經跑了二十幾公里。快腿之間，偶爾可看到日本小姐，嘿，她們跑得可真快，尤其若配上短褲搭束褲，可真好看。

 

不知何時，楊總跑在我身邊，簡直有點神出鬼沒。我記得，敏昌兄吆喝上廁所後，我就是一人獨行。楊總甚麼時候出現的？其實也不是甚麼神出鬼沒，是我被他趕上，況且這也不是第一次。兩人一起跑著，望著對向飛奔而來的快腿。起先都是日本跑者，後終於看到大修、周醫師和房義兄、進昇、振旺兄依序從身旁跑過。大修跑得真快，還面帶笑容。

 

到20公里水站，已經跑了2小時又13分鐘。心想，有點兒糟，按照配速表，21公里應跑2小時又15分鐘。我還差一公里，時間卻只剩2分鐘，有點慢。喝了水，吃一包敏昌兄提供的沖繩鹽，嘗起來有點鹹，又有點甜。楊總先行，我去屋子後方上個廁所。回到賽道，繼續往第二個折返點挺進。幾分鐘後傳來日式節奏的鼓聲，搭著日式民謠。聽著聽著，感動起來。鼓聲可以振奮人心，難怪以前作戰都是擊鼓前進。跑到這裡，已經過了20公里，心想，今天應該可以完跑。抵達終點時，要做些甚麼呢？嗯，一定要脫帽，轉身，鞠躬，再淚流滿面，那場面多美啊。不禁被自己的終點幻想感動著，我一定要這麼做。

 

通過轉折點，看到曉鶯迎面而來，打個招呼後，又聽到振奮人心的鼓聲。正在看得出神之際，突然聽見有人喊「萬寶教授」，原來是小語在對向賽道喊著，她和阿桂、敏昌兄、三口組、再乾兄等人跑在一起。互相打個招呼後，往來時路跑去。回到20公里的水站，喝點水和飲料，吸一口能量包，想想，再去尿一下吧。今天真多尿啊！

今天的跑者不太有甚麼打扮，應該是路途遙遠之故（100K！），有特殊裝扮或造型的不多見。不像Okinawa馬拉松，簡直是造型大賽，令人目不暇給。一路看過的跑者裏頭，那位穿著西裝，打著領帶，手提公事包的跑者應該是一流的。其他絕大多數參賽者都像我一樣，中規中矩地穿著合適的運動衣褲，看起來是不怎麼養眼。跑步是一項自我對話的運動，跑者是孤獨的，路程越遠，心中的孤寂感越重，腦中一片空白也就越多。如果可以來個養眼的鏡頭，沖淡孤寂感，那也挺不錯的。只是自己沒裝扮，既無法自娯，也不能娛人。雖是如此，看看身旁的日本妹，多少可以紓解只有一路向前跑的乏味感。

又到15公里的水站，先上個廁所。進入流動廁所後，雙腳卻有點站不太穩。怎麼搞的，大概才跑25公里，腿就站不穩？平常會有手痠的毛病，今天還沒發作，腳到先發作起來。已經尿過幾次了？五六次，還是六七次？不太清楚，只覺得一直想尿尿。上完廁所，又從補給桌上拿了兩杯飲料，吃一顆日本酸梅。酸梅真的很酸，配粥或飯還可以，單吃，可能會酸到齒縫裡去。

看到30公里的標示牌時，已經跑了3小時又18分鐘，當地時間是早上8點20分左右。已經不冷，也不會熱，路兩旁都是樹，跑起來還蠻舒服的。30公里補給站前，大會設一個個人補給站，亦即可以置放個人補給品，但要標明參賽號碼。經過時，望了一眼，好像甚麼種類的補給品都有，連可口可樂都在其中。其實，後頭的官方補給站也不差，該有的都有，Amino Vital排排站，跟兵馬俑一樣，任君取用。我除了把能量包吸完外，又喝了果汁、Amino、水和酸梅，走前抓兩包Amino Vital塞在腰包裡。

出了水站後，路旁的樹已經無法擋住逐漸發威的太陽，感覺有點熱。再往前跑，兩旁的樹越來越少，開始出現農田，全無遮蔭。或許這裡就是智軫小姐一再告誡的「不可以在路旁尿尿」區。的確，這裡根本就無法，或者找不到可以遮一下的地方。頭頂上的太陽「逼」得讓人只想往前跑，趕快找到可以避暑的樹蔭。

從30公里到40公里的大部分路段，昨天已經坐車遊覽過一遍，今天再腳踏實地地跑一遍，嗯，還是坐車舒服。這個結論其實不怎麼高明，甚至有點愚蠢。跑步哪會比坐車舒服。然而，在馬拉松的世界，坐車意味著放棄跑步，放棄比賽，放棄跑回終點後，享受痛苦和發下下次不再跑馬拉松的咒語。這一條路，坐車經過一遍，再跑過一遍，感覺很奇特。

40公里的標示牌大剌剌地站在路旁，看到它時，打從心裡高興起，這意味著一個馬拉松即將到手。40公里花了4小時又24分，嗯，和平常的馬拉松時間一樣，不快也不慢。離開公路，轉入左側湖區道路。左邊是湖，右邊是高大的樹木，可是，陽光直射路面，少有樹蔭。轉了一個小彎，印入眼簾的是42.195公里的標示牌，數位工作人員坐在大太陽底下，一一注視著跑過感應區的跑者。怎麼不立個遮陽棚？跑進42.195公里的感應區，嗶嗶兩聲，一個馬拉松，花了4小時又37分。趕忙把配速表拿出來瞧一瞧，上頭寫著42K 4h40’，這意味著到目前為止配速成功，真值得普天同慶！。跑到這裡，手不會痠，除了雙腿有點硬之外，沒有其他不舒服的地方。只要按照目前的速度，今天一定不會落馬。跑出42.195公里的感應區，心裡頓生異樣的感覺。就像第一次跑50公里的超馬一樣，超過42.195後，每邁出一步，每一步都是歷史距離。

跑在湖邊道路，湖光山色，樹木婆娑，確實是個跑步的好所在，只要太陽不要發威就好。路兩旁有民眾夾道加油，有人打扮成動物造型，有人手持標語或布條，有人鼓掌喊「甘巴爹」。我的眼睛四處搜索，希望看到熟悉臉孔站在一旁喊「加油」。儘管事先已經知道大腳ㄚ加油團不會出現在這裡，但兩隻眼睛還是像飢渴的雷達般，不停地來回搜索著。從10公里後，大部分時間就已經是自己一個人獨自跑著，身旁的跑者看起來都是東方臉孔，但卻無法聽懂他們之間的交談。不是想要刺探他人的秘密，只是想獲得一些熟悉感而已。就像在台灣跑馬拉松一樣，不論是哪一場馬拉松，總是有可以哈拉的人和可以砍大山的事。跑在這裡，周遭人景物看起來不是那麼陌生，心裡卻是孤獨的。別想那麼多，打起精神，日本民眾幫跑者加油，我可以微笑以對啊﹗

出了湖區，又回到公路。路旁的景色無特殊之處，只好擺動雙腿，一直往前跑著。45公里，4小時57分。看到光耀兄的背影，真是高興，是認識的人耶。打聲招呼後，繼續往前跑。50公里的標示牌出現在眼前，心頭一震，已經一半了，時間是5小時30分，配速表定5小時50分，足足快了20分鐘。這多出來的20分鐘，只能有兩種解讀：要嘛，跑太快，要嘛，後10公里的表定時間太寬。前者，不可能，肯定是後者。這樣一來，應該可以在12小時又30分鐘時回到終點，因為表定回到終點時間是12小時又50分鐘。過了50公里，心裡想的是盡快到54公里休息處。

50公里後，每公里都會有標示，這讓配速更為方便，但卻加深希望盡快見到下一個公里數標示牌的渴望。無形中，會邊跑邊看手錶，然後心中自言自語地說：「跑了X分鐘了，標示牌怎麼還沒出現」。很想盡快抵達54公里休息處，但越想快，看手錶的次數就越多，感覺上4公里的距離就像地球到月球那麼遠。

又回到湖邊道路。湖水湛藍，靠岸淺灘處偶有水鳥飛行。頭頂上除了大大的太陽之外，不時有一隻老鷹在山水之間盤旋著。飛翔的倒影出現在路面上，讓我想起昨天劉小禎對百K的警語：「要注意哦，出發時，有三隻烏鴉在電線上呱呱叫，之後禿鷹在空中盤旋，鷹視眈眈，最後是北海道之熊下山…」。記得今早起跑時，的確出現烏鴉，烏鴉在日本很常見，不是甚麼稀奇的事。但現在頭頂上飛著一隻老鷹，該不會待會真的出現一隻熊，「熊出沒注意」吧。哈哈，這種事怎可能。53公里，看到左側遠方出現村子，休息處應該在那裏吧。離開湖區，轉入公路，樹下坐著三三兩兩的加油民眾，休息處到了吧，看到紅色交通錐指引跑者左轉，Bingo，終於到了。

 

十五、

 

休息處裡人聲鼎沸，我真像劉姥姥進大觀園，是應該要好好參觀一下的。只是，此刻沒這種隨意看看的休閒心情。往右側帳篷，找到自己的號碼區，服務小妹立即遞上我的紅色衣物袋。往左側換衣帳篷走去。才剛到入口而已，陣陣肌樂撲鼻而來，嗆得不太好受。也沒辦法，大會不提供肌樂噴劑，選手只好在這裡大噴特噴。帳棚內已無座位，想坐下來，雙腿卻硬得跟石頭似的，無法屈膝。想要換鞋，卻怎麼也無法解開腳上的鞋帶。此際恰好有位跑者換裝完畢，空出一張板凳出來。我一屁股坐上去，那個舒服滋味喲，很想就這樣一直坐著。

按照配速表，休息區可以停留15分鐘。幾年前的祈福百K，在水底寮休息半個鐘頭，想再度啟動時，雙腿卻完全不聽使喚，根本就跑不動，只好用走的。有了前次的經驗，這次的中途休息預計只停留15分鐘，希望既能獲得足夠的休息，雙腿肌肉也不會因休息過久而僵硬。褲子和上衣要不要換？到現在還很順，不換。鞋襪呢？要換。正在將晶片別到那雙只跑過一次的新鞋時，光耀走進帳篷，打聲招呼，又走了出去，因為裏頭的空間已經不多。穿好襪子，再穿新鞋，雙腿擦點擦勞滅，走出帳篷，看看手錶，用掉7分鐘。走到食物區，聽說有涼麵和熱湯，都沒看到。飯糰倒是有一些，是冷的，吞了一個，再喝一杯Amino，順便啃個酸梅。交了紅色衣物袋後，準備上路。碰到曉鶯，她說楊總問起我。楊總？他也到了。沒在休息區裡四處找人，往公路的方向走去，再度跑了起來。腿有點硬，還不太適應那雙新鞋。

 

十六、

 

離開休息區後，上坡路多了起來。儘管不怎麼陡，碰到上坡，速度自動減緩，甚至走了起來。後頭還有45公里，寧可安步當車，在時限內通過道道關卡，也不要逞強，非得用跑的不可。很快看到55公里的標示牌，慢慢跑上實在不怎麼有坡度的上坡路。雙腿邁不開，感覺到肌肉僵硬，縮小步伐，還好手不會痠。

跑到60公里時，用了6小時又55分鐘，當地時間是早上11點57分，已經跑了七個鐘頭。太陽還是在頭頂上發威著。餓不餓，沒甚麼感覺。這一路是每站必吃，香蕉、紅豆麵包、西瓜、酸梅等，水也是每站必喝。小江教練一再交代，可要每站補給，因為那是下一個里程的動力來源。有沒有尿意，倒是少了，30公里後，就沒甚麼尿，應該是太陽發威後，開始流汗的緣故。配速表定60公里是7小時20分。50公里時，已經「多」了20分鐘，剛剛的休息又「節約」7分鐘，這一下子「多」了25分鐘出來。多出來的，不可以浪費，還是要繼續保持「領先」。

好熱的天，左邊是一大潭湖水，哪能喝。前前後後，左左右右，一直都有日本跑者。很想記住一些參賽者的號碼，以便當作參考座標，可是就是記不住；或者想記住一些特殊造型，也老是記不住，一直都無法辨識身旁的日本跑者是否曾出現過。或者，身旁的日本跑者每公里，每公尺都是不同人？65公里水站，喝水，吃酸梅，再含一顆糖果。

出了水站，往前直行。路旁偶爾出現日本跑者的親朋好友加油團，大太陽底下，真不簡單。前方不遠處，左轉，再乾兄說的樹林終於出現，待會可有一陣清涼。回頭往水站的方向望去，那個剛進水站的草黃色影子可不是楊總，原來他在後頭。實在是熱，邊跑邊走，邊往回頭看，草黃色影子還沒出現。拐進樹林區，陣陣清涼迎面而來。涼風徐徐，就慢慢跑吧。這一慢，楊總不經意地從背後追上，打聲招呼，逕自往前跑去。很想邁開雙腿跟上，唉，跟不上就是跟不上。又回到慢慢跑的龜速。

跑過65公里，出了樹林區，到67公里處和參加50公里組的開始匯流。只看到零星「殿後」的參賽者，大腳丫那些高腳們應該已經跑遠了。離匯流不遠的村莊，一個私人設置的補給站，不僅提供冰涼的冷飲，也迎面送上冰涼的毛巾。當毛巾一接觸發熱的臉龐，應該是一片ㄔㄔ聲吧，很像冷水澆上熱鐵一般。吃喝一陣，再度上路。有時跑在馬路上，有時跑在人行道上，就這樣上上下下地交換前進。

奧熱底下，通過70公里感應區，當地時間下午一點十七分，已經跑了8小時又14分。表定8小時35分，還有21分的餘裕空間。從60到70公里，預計以75分鐘完成，我則花了79分鐘。後面的30公里，應該多跑少走。70公里後，左側又是湖區，右側還是一片樹林。跑在人行道上，看著湖水，望著樹林，這景色似曾相識。原來我們一路以逆時針的方向，繞著薩羅馬湖跑，難怪景色依舊。

當正在左看右瞧時，對向車道突然有人大喊大腳ㄚ加油。好孰悉的聲音，不僅是國語，更是大腳丫，心情一陣激動。是智軫，騎著折疊式腳踏車，出來為大腳ㄚ們加油。趕忙跑到車道上，擺出pose，照張相片。智軫問，阿桂她們呢？在後面。智軫騎著風火輪，往後頭加速而去。往前行，人行道已經變成供自行車專用的柏油路面，且前方也出現建築物，補給站又到了。

路旁加油民眾漸漸多了起來。和一位小小朋友擊掌，小朋友看我一臉陌生，媽媽充滿愛意地對著小朋友說：「甘巴爹！」補給站裡竟然有紅豆湯，喝了一碗，其他可以吃的都來一份。補給站旁擺了好幾張休閒桌椅，幾位跑者坐在上頭休息。很想坐下去，讓雙腳休息。但怕一坐下去，再也不想起來。算了，還是往前跑吧。跑不到100公尺，公用廁所出現在眼前。尿尿去，順便洗把臉。

推門進廁所有點難，因為有階梯。站在小便池前更是難，因為雙腳不停發抖。只好一手扶著牆壁，另一手處理男生站立小便時該做的所有標準動作。回到賽道上，開始唱起歌來，一方面是無事可做，二來唱歌也可以打打氣，減低疲倦感。哼起伍佰的「汝是我的心肝」，管他身旁是誰，也不管五音全不全，歌詞也沒記得多少，唱就對了：

最近的夜暝　我定定會爬起床
目睭金金看你看到天光
你睏的真甜　笑容是彼呢單純
溫暖的愛一時煞充滿心門

真希望能夠 永遠甲你作伴
輕輕鬆鬆唱咱快樂的歌
人生的路上　總有坎坷的路愛行
不免煩惱　我是你的靠山

不管風雨有多大　你是我的心肝
讓我陪伴你　你永遠不會孤單
就算講海水嘛會乾　你也是我的心肝
無人可比 一生一世　最愛你的是我

 

就這樣哼哼唱唱，直到80公里前的補給站。遇補給站，吃吃喝喝是一定要的，臨走再拿兩包Amino Vital。一出補給站，遇到周醫師，很驚訝會在這裡遇到周醫師。隨口問，周醫師，你怎麼會在這裡？周醫師笑笑說，「你才到七十幾公里而已。」歐醫師這一句話讓我丈二金剛摸不著頭。原本以為看得到周醫師，這表示不是他跑得太慢，就是我跑得太快。腦海中的路程地圖，80公里左轉後，好像短短的一條黑線就折回，猜想應該不會超過七八公里吧。結果這一個腦海中的地圖，完全錯誤，自己被自己的腦袋給騙了。

 

十七、

 

出了補給站，一小段上坡後進入原生花園。一開始時，兩邊都是比較低矮的樹叢，還可以慢慢前進。到了80公里感應區，時間是當地時間下午2點37分。5點起跑，到現在已經跑了9小時又35分，比配速表定時間快了20分鐘。80公里的關門時間是當地下午3點，也就是10個小時。直到目前為止，都還保持著20分鐘的領先。

出了矮樹叢，一小段下坡路，往前一看，天啊，長長的人龍，看不到盡頭。彎進第三個折返點再出來，真的只有七八公里嗎？下坡很難跑，腳一接觸地面，陣陣痛從腳底傳到大腦，大腦再命令大腿慢一點。接受指令的腿慢了下來，但還是痛，大腦乾脆下令步行。就這樣走走跑跑，心裡的「怨、怒」氣越來越大。怨，這是甚麼鬼地方，號稱原生花園，一朵花都沒有，也沒得遮蔭，路彎來繞去，硬是看不到盡頭；怒，到底有多遠，雖是下午三點，太陽還高掛在天邊，寧可跑在公路上，景色還有些變化哩。這股「怨、怒」氣一直無法化解，儘管腦袋裡想遍還記得的一些佛教大師的話語。唯一前進的動力就是已經跑到這裡了，如果放棄那還像話嗎？

前方出現一個穿著大腳ㄚ背心，正在步行的步兵。趨前一看，嚇我一跳，是大修。「大修，你怎麼會在這裡走路？」「老早就爆掉，已經走很久了。距終點關門還有約兩個鐘頭，保持這個步行的速度，應該可以走回去。」「我也跑不動了，再加上這種風景，實在是…和你走一段。」「你慢慢跑，我用走的就好，你不會走贏我的。」「好吧！」繼續往不知盡頭的盡頭跑去。

由於是折返跑，周醫師和蘇醫師之後的百K和50K的隊友，通通在這裡狹路相逢。看到進昇，他說，教授，沒問題，一定跑得完；和金書會長照相留念，他說，還有5公里；遇見華萍二老和劉小禎，與阿華田來個擁抱，只是我的手累得抬不起來；耀石兄笑嘻嘻迎面而來，他說還有4公里…。停下來，雙腿擦點擦勞滅。

一直問迎面而來的夥伴還有幾公里，也看著兩邊的公里數標示牌，把右邊的數字（9字頭）減掉左邊的數字（8字頭）再除二，得出的結果是折返點大概在88公里的地方。這一段路真的很長，而且又臭又長。很想以欣賞的角度看看鄂霍次克海，或者是瞧瞧兩旁的植物，但心情一直好不起來。唉聲嘆氣地跑著，也唉聲嘆氣地走著。有個參賽者整個人蜷伏在矮小的灌木陰影裡休息，有人則是大剌剌地躺在廁所旁的草地上，休息兼做日光浴。我呢，還是唉聲嘆氣地跑著。

捱過了吃喝的補給站，到了88公里，還沒到折返點。又往前，過一座橋，什麼，還要往上一百公尺泥土路？走上去，小跑步下來，到補給站。桌上的西瓜，不客氣地拿了三大塊。吃完，再拿一杯Amino，從地上塑膠布裡的冰塊堆，想抓起一把冰塊，卻因雙腿僵硬，無法屈膝，只好直挺挺地側身抓幾塊最上層的冰塊，全倒進杯子裡。實在是熱，這一段路也很悶。剛剛吃西瓜時，看到曉鶯從補給站跑過。

好不容易跑跑走走到90公里，只剩下10公里而已。到這裡，總共花了11個鐘頭又2分鐘。配速表定時間是11個鐘頭又20分鐘，還「領先」18分鐘，加油，就快到了。心裡這麼自我打氣，雙腿卻怎麼樣都快不起來。這時，跑向折返點的跑者越來越少。不過，大腳ㄚ100K眾家兄弟姊妹陸續從旁經過，一一數著，怎沒見到再乾兄，坐車回去了嗎？92、93公里處，突然看到楊總就立在少有的樹蔭下。楊總，在等人？「我等阿桂他們，要把他們通通帶回去。」「阿桂他們還在後面，沒見到再乾兄，我先回去了。」

95公里，前面還是一條蜿蜒的人龍。往折返點去的方向，已經沒甚麼人，卻看到金書會長雙手捧滿Amino和一瓶飲料跑過來。「教授，給你一包，吞下去，就跑得動」。雖然剛剛已經吃跑喝足，感動之餘還是吞下一包Amino。足感心，沒想到金書會長跑回去後，會再跑出來，而且手上還拿一堆補給！

 

剩4公里，加油，跑起來。剩3公里，腳步加快。80公里前的補給站，要不要再去吃喝一下，不。左轉進公路，心情越來越激動。路旁傳來男子清朗的歌聲，不知道他唱些甚麼，但歌詞裡一再出現Saroma。這位用歌聲為選手加油的男子，好像在前面的某處見過，當時他就站在對向車道路旁，也是唱著這首歌。剩2公里，看到曉鶯的背影，腳步快了起來。剩1公里，路旁加油的民眾多了起來，越來越接近曉鶯。華萍二老站在左邊拍照，這時心血來潮，來一張跳跳照，順便大喊一聲耶。阿華田穿著涼鞋跑過來陪跑，兩人肩並肩跑著。前方，小鋼珠陪著曉鶯。

 

「寶哥，往這邊，那邊是50公里的人跑的」，哦，裁判也要我靠右。向右轉，終點拱門就在前方。「寶哥，我們跑快一點，偷偷趕過曉鶯和小鋼珠。」好。兩人加足馬力，往前衝，越過小鋼珠。「寶哥，到終點拱門了，手舉起來。」終點拱門，我到了，心情激動，握拳舉起雙手。大會時間下午5點31分，薩羅馬湖100K，我跑了12小時29分09秒（大會時間12小時又31分28秒，因晚出發2分多鐘）。

 

十八、

 

薩羅馬湖超馬，我來，我見，我完成。

 

十九、

 

過拱門後，轉身，脫帽，鞠躬。這是我想做的，原因無他，對所有的工作人員與加油民眾，致上最高的敬意而已。原本想來個痛哭流涕，但原生花園那一段路「壞」了感動的心情。阿華田陪我到一旁的帳篷，不知誰說照張相作紀念。阿華田遞來一杯冰水，原本想彎下腰來，解開繫在鞋帶上的晶片，交還給大會工作人員，小鋼珠卻說：「不要蹲下來，這個時候蹲不下來。如果蹲下來，等一下會站不起來。」這時，一位親切的大會服務人員蹲下來，輕輕地解開我的鞋帶，取下晶片。我看著一旁的小鋼珠，他也蹲了下去，替曉鶯解鞋帶拿晶片。一時之間，不知甚麼湧上心頭，如果是我，我會像小鋼珠一樣蹲下去嗎？又看著阿華田，如果是我，我會像阿華田那樣陪跑嗎。又想到金書會長，我跑完後，會再跑個10公里，給大

夥送補給嗎？又想到楊總，如果是我，我會等人嗎？還是自己先跑回來？唉，這些血性男子。

 

左腿膝蓋後側痛得很，走路一拐一拐的。拐回休息區，坐在草地上休息的大夥鼓掌迎接，我馬上使出拉弓的動作，說：「我回來了。」豐原奎馨兄領著我去取回藍色衣物袋，並帶我去洗熱水澡，還一一說明。試著脫下鞋襪衣褲，但全身肌肉緊繃、痠痛，骨頭硬到坐不下來。勉強褪去鞋襪衣褲後，扭開水龍頭，流出來的全是小股的熱水。唉，無魚蝦也好。

 

洗去一身疲憊後，到熱飲區拿一杯三合一咖啡，慢慢享用著。看到麗娟小姐端著拉麵，趕忙問哪裡來的。這時又聽到楊總說：「大腳丫，照團體照ㄡ。」我笑著對麗娟小姐說，這次不照了，我要去吃碗拉麵。

 

坐在類似溜冰場看台觀眾席上吃拉麵，望著廣場上或坐、或站、或臥的跑者們，回想今天一整天的經歷。12個半小時，往一個目標，一直跑著，這到底是要證明甚麼呢？腦袋一片空白，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這碗拉麵，老實說，很普通。不過，能喝到熱湯，倒是一件非常痛快的事。或許，跑步就像吃這碗拉麵一樣，很普通，但跑完後，很痛快。吃完拉麵，看看夕陽下的廣場，是該回去集合搭車，繼續前往下一個目的地的時候了。

 

二十、

 

跑完薩羅馬湖超馬到現在，已經一個多月了，左腿膝蓋後側的疼痛已經消失，對12個半小時一直跑著的記憶也逐漸模糊。寫這一篇戰記時，必須時時上網翻看阿華田、小語等夥伴的相片部落格。這些相片不僅記載著五日遊的點點滴滴，更會勾起一同出遊的人的種種思緒。對我來說，這次北海道之行的最大收穫，不在於完成超馬，而在於夥伴之間那種無私互助的情懷。這次旅遊中，這種令人感動的片刻俯拾皆是：阿桂與小語就像一對苦情姊妹花，互相扶持回到終點；敏昌與三口組就是活生生的「三人行必有我師焉」；金書的回頭補給；楊總的帶她們回來。還有，74公里處的大修與美專，像不像七夕的牛郎與織女；早餐桌上，金書問我，教授，你的麵包在哪裡拿的。幾乎在同一時刻，金書嫂子立刻說：「你要不要吃，我幫你拿」。

 

超馬再怎麼長，總有個終點；旅遊再怎麼久，總會回到原點；北海道薩羅馬湖超馬的點點滴滴，卻沒有終點，也不會回到原點，它會在夥伴之間一直流傳著。

 

二十一、

 

「你們不要給我小費，你們只要在日本多多消費，幫助日本的經濟就好了」，智軫小姐這麼說著，當我們商量要給她小費時。最大和最用力的掌聲獻給智軫小姐。

 

二十二、

 

聽說下回要組隊到蒙古跑馬，真的嗎？